景峽筆記
發布時間:2025-08-06 11:13:59 | 來源:中國網 | 作者: | 責任編輯:孫玥2021年12月我被聘為景峽線路車間技術員。當通勤車到達景峽站,我只身一人背著行李向車間走去時,舉目是茫茫戈壁,枯瘦的駱駝草在朔風中瑟瑟發抖,直把人的心也吹得干澀枯竭起來。我心中不免七上八下,仿佛一片孤葉被風裹挾著,跌跌撞撞飄向一個未知的遠方。
景峽的嚴酷,如同巨大的磨盤日夜碾磨。春日沙塵暴卷天鋪地而來,風沙如針如刺,鉆入口鼻,扎入眼縫,行路時不得不弓腰低頭,瞇眼緩行。夏天太陽如同燒紅的鐵塊懸在天空,曬得鐵軌蒸騰起熱浪,連鋼軌也滾燙灼手。嚴冬時節,凜冽的朔風嘶吼著,如刀鋒刮骨般冰涼徹骨,凍得人十指僵直,凍得連扳手都難握住。我初來乍到,常感艱辛困頓,內心惶惶不安。
然而車間里卻自有一番熱騰騰的景象,一群扎根在這里的人于荒涼中燃起暖意。車間工長阿里木江是位老鐵路,臉上刻滿了風霜的痕跡,卻永遠掛著憨厚笑容,每逢沙暴天,他總在風沙中扛著工具,帶頭巡視線路,他那雙眼睛如同探測器,總能從沙塵中迅速找到隱患處所。時任車間副主任王振軍,性格如戈壁灘上的石頭,粗糙硬朗卻內藏溫潤,他手把手教我維修技術,言語不多卻字字箴言:“怕風還修啥鐵路?這鐵家伙也怕孤單,咱們得常來瞧瞧它?!彼植诘氖种篙p撫過冰冷的鐵軌,仿佛在梳理一匹倔強戰馬的鬃毛。工友們休息時聚在一起,笑聲如粗糲沙礫滾過黑山梁,那些荒誕不經的段子,帶著汗味與汽油氣息,竟成了戈壁灘上最解渴的甘泉,將風沙吹出的孤寂縫隙悄悄填滿。
技術員的工作,便是每天用腳步丈量鋼軌的體溫,把脈問診線路的健康。記得一次深夜突降暴雪,我們頂著狂風匍匐在線路上清掃道岔積雪。我和時任車間黨支部書記陳浩各帶一組,連夜堅守在線路上保障列車正點運行。陳書記臉上結滿冰霜卻目光堅定,他沉著指揮道:“小王,你把轉折部分的積雪先清掉;小劉,查查絕緣接頭?!贝蠹倚恼詹恍?,配合默契,工具在手中傳遞,默契在眼神里流轉——此刻,我們彼此成了對方在黑暗與風雪中唯一能辨識的坐標。每一趟列車呼嘯而過,我們幾個人相視而笑,那微弱而堅韌的頭燈的光芒,正像黑暗中鑿出的一個溫暖的洞,也照亮了彼此沾滿油污的臉龐。
車間院內我們種下了一小片倔強的果木林,那些樹木在風沙里倔強成長。夏天里,工友們會帶著各自家中帶來的食物,圍坐于樹蔭之下野餐。食物的香味與笑語交織在一起,我們仿佛在風沙壁壘中,筑起了一座飄著人間煙火氣息的孤島——這方寸之地,竟被我們種出了抵抗荒蕪的綠洲。
2023年8月,我離開景峽?;疖嚲従弳?,戈壁灘在窗外鋪展開來,黃沙漫漫,天地蒼茫。驀然回首,景峽車間已漸漸模糊于視野盡頭,只有一點信號燈的紅光依舊執著閃爍于蒼茫暮色之中,如戈壁灘上一顆不肯睡去的眼睛。
重回景峽,是一年后一個同樣酷烈的夏日。作為段宣傳助理的我去車間采集新聞線索,推開車門時,熱浪裹挾著熟悉的沙礫氣息撲面而來,如同當年離開時那般灼目。視線越過鐵軌,我卻驀然怔住——那座曾橫亙在車間西北側的禿山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開闊的休閑場地,花木扶疏間點綴著平整的石梯,幾個身穿藍色路服的身影正坐在涼亭下談笑風生。
這座被工友戲稱為“思鄉崖”的禿山,曾是我們心頭沉重的巨石。因為景峽所處的地理位置四面環山,通訊信號不是很好,想要和家人打個視頻就得爬到山頂上去,而且路還不好走。青工王霞感慨道:“要是山頂上能有個坐的地方打打電話也挺好”。俯瞰荒涼的戈壁,有人慨嘆:“工作之余,能常出來走走該多好!”,那疲憊的嘆息,如今被眼前這片“憩園”輕輕撫平。
再往前,一方平整的球場躍入眼簾。幾個赤膊的青工正在籃下爭搶,汗珠在古銅色的脊背上滾落,喝彩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。場邊,幾位老師傅悠閑座談,其樂融融。阿里木工長不知何時站到我身旁,順著我的目光望去,臉上溝壑般的皺紋舒展開來:“這地方挖得值吧?以前大伙兒下班后只能擠在宿舍刷手機,現在打球下棋,說說笑笑,那些抱怨加班、琢磨跳槽的話,倒少聽多了?!彼劢堑男σ馊缧氯~舒展。
暮色漸合時,阿工長引我至園角。抬頭看到佇立山頂的涼亭——都是職工用廢舊的邊角料自己鍛造。院內的綠化帶里,赫然嵌著一排排地燈!柔光暈染開來,籠罩在燈下一塊樸拙的青石,銘文刻著車間“一字文化”:“實”。晚風拂過新植的草坪,滴灌濺落的水霧拂上臉頰,恍若防沙林帶里倔強的胡楊終于等到了甘霖。
離去的列車再度駛過景峽,我凝望窗外。戈壁蒼茫依舊,但“憩園”的燈火已在暮色中連綴成星河。景峽人移走的不只是一座山,更為心靈鑿開了接納天光的豁口。當鋼軌的冷硬與草木的溫潤再此和解,那些曾被風沙掩埋的笑語,便真正扎根于荒蕪之上,生長為不可磨滅的春天。(田小燕、徐倩雯)